暗涌（一）
暗涌（一）
是夜，紫禁城幽静沉寂。寒风与黑暗为伍，把繁华富丽的宫闱包裹的严丝合缝，金瓦红墙都失了颜色。
守夜的侍卫们神色肃穆，如同雕像一般，面无表情的盯着空荡荡的甬道。已经很晚了，冬夜里连飞鸟也不容易遇见一只，但偶尔会有一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路过，他们低低的压着帽檐，从墙根下快步走过。
这是宫中，最平淡无奇的夜了，像一套索然无味的纪录片。
突然，远处乍起的火光与烟雾，像一颗坠落的星星一般，用最刺眼夺目的方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
“走水了！来人啊！”喧闹嘈杂的惊呼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，划破了墨色的夜。
“位置…”领头的侍卫眉头紧锁，“是长春宫！”
混乱的步伐沉闷的响着，中宫出了乱子，每个人的心中都敲着一面沉重的鼓。
她顿在那冲天的火光面前，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不绝于耳，慌乱奔走的人影在她身边穿梭着。
她很怕冷，来的路上跑掉了一只鞋子，现在赤脚站在冰凉的青石砖上，却没什么感觉。
“娘娘！娘娘！”明玉终于追了上来，明玉也穿的单薄，却在第一时间脱下外衣给主子披上。
“永琮…我的永琮…”她喃喃的念着，猛地挣开明玉抓着自己的手臂，不顾一切的向那起火的暖阁冲去。
她掀起那烧着的门帘，高温和浓烟嘘的她撑不开眼睛，她已经在流泪了，凌乱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个憔悴的病人。
“不要…”
火光终于照亮了一切，梦境崩塌之前，那女子的脸清晰的展现在眼前。
“不…不要！”吴谨言挣扎着醒过来，她躺在一张藤椅上，幅度过大的动作差点让她直接摔过去。
“怎么了谨言？”助手扶稳她的椅子，关怀的问道。
吴谨言定定神，有些急促的喘着气，马上咧开嘴角笑笑，“没事没事…就做了个梦…”
秦岚正坐在一边背台词，被这边的动静吸引，放下手里的剧本，抬眼看过来，“小猴儿还好吧？”
“娘娘！”吴谨言想起梦中那双流泪的眼睛，一下子绷直了后背，紧紧地盯着秦岚。
“嗯？”秦岚应着，疑惑的看她。
“哦…”吴谨言摇摇头，理智渐渐清醒过来，故作俏皮的一笑，“我刚才梦到富察皇后了。”
先别说这梦境与现实天壤之别，就是角色和演员也不该完全混为一谈。
“这么爱岗敬业啊？梦到本宫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？”秦岚笑着递过来一张纸巾，语气温柔的说道，“快擦擦这一脑门儿的汗。”
“中了剧本的毒吧可能。”吴谨言嘿嘿的笑着，用纸巾吸着额头的小汗珠，侧头问身边的助理，“我睡了多久？”
“也就十分钟吧。”秦岚顺口答道，不过她马上意识到其中的不妥，于是低头继续看起台词来。
“哦哦哦…还好还好…”吴谨言似乎没有发觉什么，拿着小风扇给自己吹起风来。
秦岚松了口气，手指拂过纸页上出现频率极高的‘璎珞’二字，又忍不住抬起视线扫了吴谨言一眼。
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关注这孩子了？连她什么时候睡，什么时候醒都留心着…都说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母爱泛滥，秦岚有点心虚。
“谨言呢？外面雪景的问题解决了，可以继续拍摄了。”工作人员走进来，冲着她们喊道。
“好嘞，就来。”吴谨言应着，向秦岚摆摆手，“姐，我先走啦。”
“嗯。”秦岚点头回应。
“要补个妆吧？”
“嗯，好。”
吴谨言和助理的声音渐渐远去，这场要拍的是魏璎珞为了回长春宫，在雪地里叩拜的剧情，吴谨言好像很期待这部分，剧本看了好多遍，挺入迷的样子。
秦岚下一场戏的布景还没有完全准备好，算算还有一点儿休息时间，想着不如去谨言的片场看看。
“奴才罪该万死！”吴谨言跪下，深深地把头埋下去。
镜头里是银装素裹的漫漫宫闱，可其实拍摄现场只有吴谨言跪拜行走的那条甬道上布了雪景。现在正是盛夏，拍摄人员穿着短衣短裤还汗流浃背，吴谨言看着膝盖下的人造雪地，渐渐把自己完全代入戏中。她的睫毛和头发都沾上了白色的道具雪花粉，不时发抖的削瘦肩膀，看起来像真的身处寒冬一般。
“奴才罪该万死！”虽然后期会有配音，可是吴谨言还是很用力地扯着嗓子喊，脖子上的青筋起伏着。
秦岚老远就听见了吴谨言的声音，看着拍摄进行得如火如荼，便和助手默默站在人堆后头。
“嘶…”吴谨言皱了皱眉，地面完全被雪花粉覆盖住了，一颗隐没其中的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手掌，再抬起手时，白色的地面上已经留下了点点血迹。
这一幕，秦岚通过摄像机的镜头里看的清清楚楚，没来由的心中一紧，忙抬头去看吴谨言。
“Cut——”导演喊停，高声问道，“谨言，没事吧？”
吴谨言摇摇头，她依然跪着，看看自己流血的手掌，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“娘娘？你怎么过来了？”助理给吴谨言处理伤口的间隙，吴谨言瞥见秦岚的身影，马上拉着助理凑过来。
“下场戏还要等一会儿，我顺道来欣赏下璎珞这边的‘雪中’紫禁城。”秦岚温和的笑着，眼睛却没离开吴谨言的手，“怎么这么不小心啊，伤口深不深？女演员留下疤多不好看。”
“放心吧娘娘，特别特别浅，还好处理得早，不然它就自己愈合了。”吴谨言笑嘻嘻的眯眯眼睛，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事似得抓抓耳朵，转过身子对后面的导演说道，“导演，魏璎珞之前在辛者库冻伤了手，您看在这儿加一个冻伤开裂的细节怎么样？”
这小猴儿还挺细心，秦岚看着吴谨言的背影，眼神里有遮不住的欣赏。
导演摸索着下巴上浅浅的胡渣，抬起胳膊冲化妆师示意，“来，给璎珞手上加些冻伤。”
化妆师三十岁左右，性格外向，平时和剧组的女演员们相处的很好，秦岚和她混的挺熟，忍不住叮嘱道，“别碰到谨言手上的伤。”
吴谨言笑的乖巧，她穿着璎珞的戏服，发饰妆容也完全是戏里的样子，看起来是有些锋利与清冷的，但是这么一笑，又活脱脱是那个长春宫里惯会哄皇后欢喜的俏皮丫头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，秦岚伸出手摸了摸吴谨言的头发，吴谨言闭着眼睛用脸颊亲昵的蹭了下秦岚的手指。
这动作怎么会这么熟悉，一气呵成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经历了无数次一样。秦岚的手僵在空中，吴谨言也尴尬的睁开眼睛。
“啊乖…”气氛凝固了那么两秒，秦岚再次摸了摸吴谨言的脑袋，笑得一脸母慈子孝…
吴谨言也仰着脸，接受山风姐姐爱的抚摸。
助手接了个电话之后，走到秦岚身边，“岚姐，那边儿搞定了，咱该过去了。”
真是太及时了！秦岚感激地看了助理一眼，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么喜形于色跟怎么回事儿似得，忙收了收表情，扶着吴谨言的肩膀讲了几句话才走。
“拜拜，娘娘！”秦岚已经走出去了一小段距离，听到吴谨言的声音，忙转过身子跟她挥挥手。
吴谨言看着秦岚的背影渐渐远去，最后隐没在拐角之后，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，夏日难得的凉风却把她的眉毛吹的轻轻皱起来，吴谨言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，形容不出这种钝钝的痛觉。
又来了。
自从她第一次阅读《延禧》剧本开始，这样的感觉就如影随形，像梦境中遗失的记忆一般，纠缠着她不放，可是每次想要拨开这片迷雾的时候，又找不到什么可靠的痕迹。
最近吴谨言总是梦到剧中的场景，真实的如同身处其中一般，梦到最多的是富察皇后，不知是不是因此缘故，她这几天见了秦岚也觉得有些怪怪的，心中的感应越发强烈起来。
但却像是一滴水溅在平静的湖面上，荡起层层涟漪，当你去寻找之时，那滴水已经融入其中，没了踪迹。
“谨言？”
“啊？”她回过神来。
化妆师笑笑，“来，把你的手给我，还差一点没弄好呢…”
吴谨言完成夜景拍摄回到酒店的时候，已经凌晨两点左右了，一天的工作结束，她是有些倦意的，然而冲完澡做了简单的护肤之后，却又开始精神起来。
吴谨言百无聊赖的登录微博小号，刷刷首页和热搜。
吴谨言前几年演了个‘坏女人’，算在观众面前混了个脸熟，可是因此也多了各种莫名其妙的黑粉攻击，接过的其他几个角色也是不瘟不火，在大众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模糊。
可是无论粉丝还是路人，谁能想到，夜深人静的后半夜，她自己趴在床上看沙雕段子，憋笑憋得几乎要搞出内伤来。
“咚咚咚…”敲门声毫无征兆的响起。
这么晚了，会是谁？
助手安顿好吴谨言以后就去休息了，临走前困得眼皮都快撑不开了，总不会再回来了吧。这三更半夜的，谁…吴谨言脑子转的飞快，恐怖片中的灵异剧情在她的脑海中疯狂涌出，空调吹出的冷气扫过来，吓了她一跳。
好奇心的促使下，吴谨言还是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，屋里明亮的灯光给了她些许底气，她打开门镜，把眼睛贴过去。
门外站着的，是穿着小熊睡衣的秦岚。
一瞬间所有的悬疑气氛度没有了，吴谨言打开门，探出一个脑袋，“娘娘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睡不着，”秦岚揉揉鼻子，“没打扰你休息吧？”
吴谨言把门推开，把秦岚拉进屋里，看起来有点开心，“怎么会？我正好也睡不着，正无聊呢。”
“那就好，真巧。”秦岚弯弯嘴角，心想，哪里巧了，看到吴谨言微博小号给别人点赞就知道她还没睡，反正住在隔壁，就过来看看她。
其实这样有点奇怪，秦岚是通过《延禧》的拍摄才与吴谨言相识的，在此之前没有过一点交集。虽然现在是同剧组比较聊得来朋友，可是到底认识也没几个月，这样贸然过来，是有些唐突的。
但是说不清是什么，总吸引着秦岚靠近她。
不过吴谨言看起来是真的丝毫不在意，嘻嘻哈哈的同她聊起家常来。
熟悉秦岚的人，包括粉丝在内，都知道秦岚是典型的巨蟹座，居家型爱唠叨知心姐姐，聊天的时候有点话痨。然而今天却格外的寡言，倒不是话题不好聊，也不是她心情不好，就是默默看着眼前的活泼爱笑的人，心中很自然很平和，好像她们的相处方式就该如此。
吴谨言在柔和的气氛中捕捉到一丝异常，她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，内心实则敏感又羞赧，会不动声色的注意到很多细节。
吴谨言不留痕迹的躲避着秦岚注视自己的视线，一直滔滔不绝的讲话来缓解和遮盖自己的紧张，幸而披散的头发藏住了她通红的耳郭。
这个时候，吴谨言突然想到，魏璎珞那种性子冷淡的人，是怎么跟皇后有那么多话可以聊的？不过话说回来，娘娘也不止这一处被魏姐区别对待，反正娘娘总是不一样。
不知道聊了多久，两人的兴致都很好，没看手机也不关心到了几点。然后又一起看了秦岚很感兴趣的一部英国电影，忙着拍戏没时间去影院，电脑上先刷一刷。
其实吴谨言比较喜欢此类的文艺片，然而工作一天确实比较辛苦，刚才聊天的时候挺起劲儿的，一不说话就开始犯困。秦岚再转头看她的时候，她已经抱着枕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
秦岚无奈的笑笑，怕自己在这儿会吵醒她，于是关了平板，轻手轻脚的给吴谨言裹上个毯子，准备离开。
秦岚怕吴谨言中途醒来会不方便，于是留下了床头的夜灯没有关。暖黄色的灯光下，不带妆容的吴谨言特别的干净稚嫩，熟睡的样子像个还在念书的学生，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软软的。
吴谨言皱了皱眉头，像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。秦岚也跟着蹙起眉头，忍不住弯了弯身子跟她贴的近了些，伸出手抚平她眉间的忧虑。
“你这个丫头，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多忧心事儿，”坐在榻上的女子身穿素色的寝衣，用两根手指轻抚着她的眉心，柔声说道，“这样不好看。”
女子绣着茉莉纹样的袖口有淡淡的香气袭来，她靠在那女子的膝上，心中觉得很是安静平和。
抖动的烛光映在她的眼底，忽明忽暗。
“娘娘…”她轻声说，“不…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。”
已经起身的秦岚被她的声音唤回视线，吴谨言依然睡着，可那话确确实实是她说出来的，还是那样悲怆凄然的语气。
“不会，”秦岚在床边坐下，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像这块白色床垫一般柔软，深深陷下去一个坑，“不会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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